[咖啡书屋]合欢宫
合宫欢
七濑少侠 很多年后有人问我,如果给你重来一次的机会,你还会选择在那个闷热的下午,听完一个关于伤心和懊悔和故事吗?
元昭七年的时候,我从宁和宫出来,外头的太阳已经歇下去了,残留的热气像是一壶温好的酒,让我的脸红扑扑的,有些醉人。
那天晚上,偌大的瑶光殿里,我实在找不到比清冷更适合它的了。我捧着一本书,却漫不经心看着窗外,精致的月亮就像一件雕刻好的工艺品,散发盈盈月光。
姐姐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呆头呆脑地看月亮,她温柔地坐到我旁边,还像小时候那样捏了我的脸。
“小叶子到底是在看书还是在看月亮?”
我有点不好意思了。我文采本就差,一看书就犯困。小时候夫子说我定力不足,什么事都坚持不下去,要不是姐姐总提着扫帚“督促”我,以我的资质是入不了宫的。
我红了脸,心里很羞愧,只好蹩脚地转移话题,告诉姐姐我去过宁和宫了。
“小叶子,你是个好孩子。”姐姐靠着我,靠着靠着就睡着了。
月光下,姐姐的脸很平静。好像是是非非都在这一刻远离了她。我多希望她能这样就好。
柔然入宫那天,阖宫上下都不大高兴。姐姐也鲜少流露出了别扭的情绪,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凤阳宫里,就算是我敲门,她也不愿意见我。
我只好灰溜溜地走了,一路走在宫道上,身后跟着小春,她突然“啊”了一声,我抬头,才知道,原来是柔然。
她和皇帝同乘一辇,这是多大的隆恩和僭越啊,也难怪事事小心的小春也会叹息。
我也看呆了。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小春催促我说:“主子,你怎么了?”
我觉得那时候我一定笑得很傻,可是大家不都说傻人有傻福吗?
“我在看月亮。”我说。
那天晚上,我让小春留意着,说是皇帝到姐姐那儿去了,我就跑出去,告诉小春我去捞月亮。
后宫好像很小,刚来的那一年我就已经看遍了。后宫又好像很大,走出去的时候我突然不知道应该先往哪边走。
还是小春提醒我,柔容华的寝殿在东边。我知道小春一定对我无语极了,她可能从来没有见过我这样笨的宫妃。入宫四年,一直都是姐姐庇护我,能有今天这个妃位,靠得从来不是皇帝的宠爱。
我一定是因为这样,才会肆无忌惮了些。可是这怎么能怪我呢?月亮当然要晚上才能捞。
其实我是怕自己睡不着。
我当然不知道,柔然会在寝殿外面。她裹着一件有些厚重的袄子,站在朱门前是一片雪白的月光,没有复杂的头饰,没有精致的妆容,可她看起来和白天一样。原来月亮什么时候都在。
她发现了我,眉毛皱了皱,最后还是和和气气地来行礼,客套地问我怎么在这里。
我虽然很笨,可那是除了嘴巴以外。不然为什么我的皇后姐姐那么精明和严肃,都总能因为我的话笑出来?
我大着胆子说:“柔容华你真好看!”
小春仗着和我关系好,在背后偷笑了一下。柔然也笑出来,她就连笑都那么温柔,不像我总是哈哈大笑,她那么含蓄,笑不露齿的,弯成月牙的眼睛放松后,我看见了一潭波澜不动的水。
“安妃娘娘真会说笑。”
“我是认真的!”我急于向她证明一切,跨出去的那只脚突然歪倒,我看着含光殿的匾额从我的视野里飞速划过,接着,我就看到了灯火下扬起来的尘埃。
小春啊,你为什么没有拉住我?让我第一次进去,就是被人抬着的。
脚上的伤并不严重,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侯府的女儿是会医术的。
“是我任性学来的,真正的闺阁女儿是不屑伺候人的活计。”柔然看我的目光,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诡谲地流动。
“可我觉得这样很好啊。”小春一定又要嫌我笨了,但是她不说,我就装不知道。
我拍了拍脚上的伤,倒吸半口凉气,然后一咬牙,在脸上挽出个花,“你看,我现在完全不痛呢。柔容华的医术实在太棒了!”
柔然波澜不惊地凝视我,我被看的有些尴尬,只好傻傻地笑,突然她也笑起来,把手覆在我手背上。我心里一惊,紧张得要死,等她开口说话后更是要融化了。
“安妃娘娘可要多来嫔妾这里。”
那天晚上,我站在河岸边看到的那处旖旎的月光一定是真实的。
2
我常去柔然那里,后宫也因此生出了不少非议。不过我始终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讨厌她。每次我去含光殿,柔然看起来都很高兴,她会拿着葡萄来喂我,给我剥荔枝,有时候我会想,皇帝都不定有这样的待遇吧?
我念着念着,真的在有一天把他念来了。
他进来的时候我正缠着柔然。柔软的的身体散发着一种好闻的香味,有点像茉莉,又有点像柑橘,我蹭到她的发丝上,正好被他撞见。
“两位爱妃关系可真好。”
我嘟着嘴,觉得扫兴极了。又对他的话很生气,到底生气在哪里又说不上来,只好一个人闷闷地站着,小春都忍不住在后面拉拉我。
“陛下,您来了。”柔然的目光很深情,好像角落里的青苔终于看见了阳光。她挽着陛下往外走,很快就把我抛在后面。温言嬉笑间,两个人的身上好像都有了光。
我丧气极了。
等我灰心地回到瑶光殿,姐姐先一步在那里。她自然地差遣宫人泡茶,等我坐下来后立马塞给我一块糕点。
“甜吗?”
我摇摇头。
“我让人多放了两勺糖。”
那股甜到发苦的感觉才后知后觉地漫上来,我狼狈地把它吐出来,更加可怜地去看她。
“这就是你与柔然交好的下场。”
我没有明白她在说什么。
姐姐坐着,一点点地把糕点拆开。她的声音很轻,却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你当她是姐妹,她却想独占皇上。今天能把你一个人晾着,明天她就能把你轰出含光殿。”
姐姐什么都知道。
“我难过,是因为她霸占了皇上?”
“不然呢?”姐姐把糕点拆得粉碎,她看着我,觉得理所应当。
“你是皇上的妃。”
可我更郁闷了。不是明白了自己对柔然的嫉妒,而是觉得最聪慧的姐姐说的话我第一次有点不太相信。
我不觉得柔然会把我轰出去。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偷偷从寝殿跑出来。这次就连小春也不知道,我踩在初秋的草地上,爬上一棵大树翻过宫墙。
含光殿比白天的时候冷清多了。宫人们都沉入了睡梦,只有寝居门前有两个宫女坐着,脑袋一搭一搭,眼睛已经合拢了。
我摸到窗户下面,那里只撑开了一条缝隙,一点盈盈的烛光透出来,柔然在灯火下翻着一本看不清名字的书。
我趴在那里,就呆呆地看着她。
我确定姐姐说错了,我一点儿都不嫉妒柔然。我还是觉得她很美好,美好到好像不应该到这宫里来。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父亲要把我送进宫的时候,姐姐立马就写了一封信来。第二天他带我进宫,隔着一块帘子,姐姐很冷漠地质问他,这后宫真的是我的归宿吗?
父亲沉默了很久,然后回答她:有你在这。
那天姐姐心情很不好,父亲心情也不好。只有我,刚满十四岁,非得求着姐姐带我去御花园。
那时候我以为,入宫就是天天能来御花园。可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我就腻了。
柔然是为什么要进宫?她进宫正好一个月了,她可对那样东西也腻了?她要是腻了的话在宫里就会很无聊了,我应该怎样帮帮她?
突然,那里的烛火摇曳了一下。在我神游的时候,柔然不见了,我有些着急,四处寻找她的踪影。那个时候我忘了一件事,这是在她自己宫里,她是不会不见的。
所以她才能在后面靠近我,贴着我的耳朵问:“安妃娘娘在干什么?”
我吓了一个激灵,有些懊悔地往墙根退。突然蹲下来,把头埋进膝盖里。
“安妃娘娘?”
“你不要那样叫我。”我不知是哪里来的脾气,还是我胆子突然大了,我也不管这有没有体统,就是一个劲地撒闷气。
柔然好像有点无奈,她问我:“那你想要嫔妾怎么叫你?”
“安瑾叶。”
“这于礼不合。”
我突然站起来冲她喊:“礼?什么是礼?尊卑是礼还是纲常是礼!?”
我的声音太大了,大到引来了一片宫人。柔然扶着额,又挥挥手让他们退下。
站起来后我就看清了,柔然的表情很苦涩。
于是我转过去,又蹲下来,看着墙根底下爬过的一只也被我吵醒的小蚂蚁。
我让她为难了。
柔然轻轻地念叨了什么,我只听清了半句话:我已不曾想过……
不曾想过什么?可我始终没有勇气问出来。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直到姐姐亲自来接我。
“小叶子。”她还是和往常一样温柔地把我抱起来,抱到凤辇上。我以为柔然会继续回去看她的那本书,可她却跟过来对姐姐说:“皇后娘娘真是什么都知道。”
“安妃不懂事,惊扰妹妹了。”
“还好,毕竟嫔妾很欢迎安妃娘娘。”
姐姐不再多说什么,看见我把头探出来就把我按回去,自己也上了凤辇后,连一个冷漠的眼神都不乐意留给她。
而我还是偷偷地把头探出去,原来没有皇上在的时候,她可以站在宫殿外目送我们这么久。
3
柔然的风评一天比一天的差,这次更因为我被后宫私下诟病。据说有天皇帝在她宫里谈起这件事,问我为什么大晚上会在她那里。小春说,很多妃嫔都以为她又要和以前一样把责任都推给别人了,可是那次她只是笑笑,什么也没说。
反而是姐姐对皇帝说:“安妃自小被臣妾娇惯得厉害,再大都是一副小孩心性,陛下不也总说她是这宫里唯一的一朵太阳花吗?安妃不懂事,柔容华那么善解人意怎能不明白,让她只穿得那么单薄就在寒深露重的夜里在外面站这么久……”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告诉小春,为什么姐姐的说法听起来就像是柔然故意的?明明是我偷偷地去看她,为什么后果却是她承担?
“娘娘。”小春任由自己被我拉着,头一次摆出了深宫女子该有的态度。
“您别忘了,这里是皇宫。”
“皇宫?”我迷茫地重复一遍。
小春说:“是天底下最讲尊卑,最讲纲常的地方。也是这天底下,把人心当成漩涡在养的地方。”
我一个小小心愿带来的后果就是又一场深宫里的明争暗斗。
我不知道那天,皇帝怎么会来。
这些年来,他很少会来我这里。其实我知道,我不是他喜欢的那种女子,我太笨了,他需要的是像姐姐那样可以震慑后宫的嫔妃,有时候他看我,就像看小孩一样。
那天晚上的温存索然无味,我像是一只没有自我的傀儡。进宫之前,嬷嬷教过很多东西,很大的一部分就是如何去讨皇帝开心。
我侧头看了一眼这个吻在我肩头的男人。
我突然想到,我为什么非得他开心?
等我知道今夜其实是姐姐的安排时,那已经是过去很久的时候了。
那晚过后,我躲了柔然很久。其实不应该说躲,而是我没有再像以前那样满心欢喜地去见她。
这天我应了郑妃的约,在她宫里同许多妃嫔喝茶。她们凑在一起十分热闹,就像树上的麻雀,可我不觉得吵,我只是觉得我不在那棵树上。
她们说着,就说到柔然。柔然最近晋了位分,现在是柔婕妤了,因为她有身孕了。
“又不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可我看着这比大皇子出来的时候还高兴呐?”
“你也不看看那肚子是谁的。侯门贵女,皇帝最宠爱的柔婕妤,都敢堂而皇之地等在宫道上拦人了。”
我突然问出来:“你们说的是哪件事?”
“就是一个多月前皇后娘娘侍寝的那一晚。陛下都看到她了,要不是等着的是皇后娘娘,说不定真就跟她走了。”
那一晚,柔然站在殿门外,看起来有些落寞,有些不甘心,有些不高兴。
而我根本没有注意这一切,只是笨拙地夸赞她,柔容华你真好看啊。
那时我的出现,对她来说,是一种何等的讽刺啊。
“你不知道?也是了,皇后娘娘怎么可能把那些腌臜的事告诉你呢?”
“那你们能告诉我,大家为什么这么讨厌柔然吗?”
有些妃嫔已经笑了,互相交换了什么我看不懂的眼神。而郑妃叹了口气,突然对我说:“我真不知道,皇后娘娘这么庇护你,于你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她没有等我开口就回答我的问题。她说后宫女人无论是光鲜亮丽还是狼狈不堪都是寄托在皇帝一人之上的。他的爱必须分成很多分,这些大小不一的爱就是我们能活下去的证明,后宫可以接受这些爱分不均匀,因为尊卑、等级,早就在她们出生的时候,作为家世成为了她们永恒的烙印。
可是她们接受不了这所有的爱被分配到一人身上。
她们能接受尊卑,却不可能接受被人磨灭。
不被帝王垂青,在后宫里就只剩死亡。
原来她们早就知道了,这些年来皇帝的心里一直都装着一个人。直到柔然出现的那天,带着帝王的无限柔情,才让她们确定了谁是他心里的白月光。
回去的路上,我走得很慢,脚上突然很沉,沉到我觉得自己走不动路,好像下一秒就要摔到地上。
“娘娘……”小春担心我,而我却只能可鄙的让她更担心。
我甩开她,像发疯一样在宫里跑起来。我顾不得被人知道后会受怎样的责罚。我只知道,如果不做点什么的话,我一定会喘不过来气。
小时候我是夫子最头疼的学生,但向来受家丁喜爱。无外乎上房揭瓦、爬树掏鸟还有打仗游戏。
所以我的身体素质很好,嬷嬷说我一定能为皇家开枝散叶。
我跑了很久,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人。我随便钻进一片草丛里,不是我累了,是我忍不住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哭,我哭了很久,可还是努力压低声音。我不想就这样被抓回去,不想被人知道我难过。
“安妃娘娘在这里,是在干什么?”
我没有想到发现我的人是柔然。直到后面出去,我才注意到这里离含光殿原来那么近。
但此时我只想装不是,闷闷地把头埋在枝叶里,努力让她以为自己认错了。
“娘娘还戴着嫔妾之前送的发簪呢。”
她看我不说话,就伸手来拉我。我和她较着劲,死活不退让,但我没想到柔然的力气也这么大,僵持下,她突然喊了我一声“小叶子”。
惊愕间,我突然回头,没想到柔然笑了。
我现在一定很丑,脸粘着灰,说不定还有草呢,头发也一定乱套了,这世上就没有我这么不合规矩的宫妃了。
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我带回了含光殿。
她让我去沐浴,自己送来衣服,我趴在浴桶边,一定是因为水温太热了,烧坏了我的脑袋,否则我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
“柔然,你很爱皇上吗?”
她把衣服放好,那一件我见她穿过。她背对着我,让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的表情。
柔然告诉我:“在这后宫里,谁会不爱皇上?”
“柔然……”
她转过来看了看我,笑起来的样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好看。
4
从那天起,我又时常出现在含光殿里。私下的时候我总央求她叫我小叶子,可她一直只叫过那一次。
柔然的肚子越来越大,她也呕吐得越来越厉害。皇帝虽然会出现,但他怎么可能有我陪在她身边的时间多?
有时候我看着他宛如恩赐一般出现在柔然面前,嘘寒问暖也不过两三句话,陪伴的时间连一炷香都不到,整个含光殿的人却还要感恩戴德地服侍他。
我很不开心,他吃掉的那串葡萄是我的。
柔然也只能看着我摇摇头。
皇帝走的时候,让我送他一程,走出含光殿,旁边的御辇紧紧地跟在他后面。
“你能来陪她,是替朕分忧了。”
我知道她现在喜欢吃什么,知道她要吃多少,她身子娇弱,又要吃哪些补药。我知道她半夜三更会突然惊醒过来,也知道她特别累的时候会习惯抓紧一个人的手。
可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朕,很看重你。”
几个月前,姐姐和皇帝吵了一架,我一个人跑去宁和宫,就是为了劝说他不要生姐姐的气。
那一天,他也是这样对我说:朕很看重你。然后对我讲了一个满载伤心和懊悔的故事。
年少的皇子有一个心爱的姑娘,她是侯门贵女,轻歌曼舞间就能从尚且幼稚的身姿里看出今后的芳华。柔然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还是一个扎着总角的小姑娘,在皇后寿宴的骑射场上,一连射中七次靶心,在猎场里追逐同一只野兔。
少年之交一直延续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柔然满心期待地想要成为他的妻,他也早早许下了今生今世的承诺。可那年皇子大婚,整座京城都为他们献上祝福,花轿里红妆待嫁的却是我的姐姐。而柔然连夜离京,没有给他留下一句话,更不愿意委屈自己退让一步。她只带了少量的盘缠,几个家丁和丫鬟,很多年后她回来,少了一些骄傲,多了一些温和。再见到她的时候,皇子成为了皇帝,看着她说:有女如斯,佳人再得。
他问我:你觉得朕应该把她接进宫吗?
我点了点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柔然。从这个失而复得的故事里,窥见一个高傲的少女,她纵马逍遥,敢爱敢恨,少年心性却是天高海阔。
我想着她的样子,出了宁和宫,热气铺满我的脸,天边红光在灼烧我的心。
“去了这么久,陛下同娘娘说什么了?”
我坐到柔然旁边,突然抱住她。她好像失神了一瞬间,然后安抚我说:“娘娘,你怎么了?”
可我只是把她抱得更紧,有宫人想提醒我,柔然只是摆摆手,都让她们退下去。
“小叶子。”
她看着我,又摸了摸我的头,把她的头靠在我身上。
“你是个好孩子。”
我突然否定她:“我不是孩子了。”
可柔然只是笑着。她每次笑好像都一样,又好像不一样。
“我真的不是孩子了……”我只能喃喃地说,变得很伤心。
我把自己关在瑶光殿里很多天,每天都在抄佛经,等我抄到第七本的时候,小春带着消息回来,告诉我关于那个故事里,柔然的去向。
当年老侯爷独自一人避居江南,柔然是去投奔他的。她像一叶扁舟在江南飘荡,每天清晨出去,傍晚才归,老侯爷给她配了一把剑,让她带着这把剑去闯江南的世界。
她走过了江南很多地方,有时候不能当天返回那就住上几日,几番巧合下她突然对医术产生了兴趣。
那年的柔然就是这般女子,逍遥洒脱,自由自在,她凭着一个“想”字,之前行走江南,现在就钻研医术。
但没等到她大成,远在京城的侯爷暴毙了,承袭爵位的是她叔叔。柔然被快马加鞭地叫回去,一世权势沉浮的老侯爷告诉她,此番回京凶多吉少。
也许这句话有失偏颇,可到底还是印证了什么。柔然被送进宫里,又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是她第一次,亲眼见识到什么是“权势”二字。
刀下有鬼,英魂献祭。原来这之中从来不缺牺牲品。
漫天红霞,是这样变成白月光的。
很久很久以后小春回忆起来,说她很多事都记不清了,但是有件事她忘不了,是我在瑶光殿里哭了整整一夜。就连冷宫里的废妃,也没有人能哭得这样心碎。
我不眠不休地抄佛经,一本一本地垒在宫殿里。我的手都麻了,眼睛也痛,可是我就是停不下来,一停下来,我就会哭。
皇后娘娘大驾被人拒之门外换做别人一定会被罚的。
“小叶子,你开门。”
“你开开门,让姐姐进来。”
“小叶子,你不喜欢姐姐了吗?”
我有些松懈,小春看准时机夺走了我的笔。我的眼泪又立马涌了出来,一声声的哭腔让门外的姐姐操碎了心。
“是因为我,她才进宫的。”
姐姐说:“我知道。”
姐姐什么都知道,可我什么都不知道。
“姐姐……我好后悔……”
我没有再说下去了。记忆里最后的一张画面就是小春在尖叫。
5
我生了一场很严重的病,严重到冬天的时候我差点没能活下来。那时候的一天好像比一年漫长,又好像比一刻短暂。有时候我醒过来,窗边渲染了一层霞光,有时候又被月光笼罩。
我知道有很多人想来看我,但都被姐姐挡在了门外。我也知道服侍我的宫女曾经惋惜地说:深宫里是留不下来至纯至善的花。
她们觉得,我撑不过这个冬天。
我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有一次我醒来,看见柔然坐在我旁边,好像在绣什么东西。
我气若游丝地对她说:“等我死了,我宫里有一大堆东西留给你。我不信佛,但小春说,佛能庇佑世人。”
柔然按着我的手,第一次这么严肃。
“我也不信佛。”
她说:“我信你。”
来年初春的时候,小春推着我到御花园里。我看着这些早就被我看腻烦了的花,突然感觉它们好像也不那么让人心烦。
我病好以后,皇帝给了我很多赏赐。太医说我身骨受损,以后难以有孕,姐姐怕我伤心,还常来陪我。
但我其实并不伤心。
几日后,柔然生产,皇帝特许让她为七皇子起名。但我并没有听小春说下去,我不在乎那个孩子叫什么,我只知道,她会得到她现在想要的。
而我,一直待在瑶光殿里。
元昭九年,前幽山侯暴毙一案翻出重审。小春告诉我,柔然在含光殿里发疯一样的笑。
那一晚,她咳了很多血,她本就娇弱,生产之后更是雪上加霜。据说那一天圣怒之下,整个后宫人心惶惶,只有瑶光殿在皇后的庇护下没有放进一点消息。
我是第二天才知道柔然死了的。
她死的时候我没有掉一滴眼泪,我只是呆呆地坐在瑶光殿里,翻着从前为她而写的一本又一本的佛经。
“小春你看,我写了这么多字还是很难看。”
“哪里的话,娘娘的字已经很好看了。”
“不好看。”我如此执拗地说。
柔然下葬后,皇帝下了一道旨意,把七皇子过继到我膝下抚养。那天除了孩子以外,送过来的还有一方绣帕。
小春抱着孩子,用虎头娃娃在逗他。我看着手里的绣帕,在上面掉了一滴眼泪。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小春回答我:“七皇子叫一世。”
尾声
萧一世最近有个小烦恼,那就是李将军家的小女儿实在太霸道了。她让自己往东,他就不能往西,要是偏上那么一点儿,那小丫头片子就要把嘴撅到天上去。
萧一世没办法,只好给她讲笑话。他说以前母妃总是说,他亲娘是何等有才华的女子,不起个风雅含蓄的名字,偏要给他起一个呆呆的。
说起来,萧一世其实已经忘了自己真正的母妃是什么样子。但他对她从不陌生。母妃从小就告诉他,生下他的人,是天边一道永远忘不了的霞光,也是抬头间总能看见的温柔月亮。
母妃一定和她很好。都说后宫女人会为了同一个男子争风吃醋,可在自己的母妃身上,他一直都能看见那份对于故人的眷念。
萧一世的婚约定下来后,他就马不停蹄地带着李家女郎来见自己的母妃。这位皇帝的贵妃,皇后的亲妹妹,她不是雍容华贵的,而是和她深居简出的性格一样,一身素雅,无比端庄。
小女郎出去后,偷偷地问萧一世:“贵妃娘娘是不是把鸳鸯绣错了。”
萧一世对母妃尊敬得很,当然以为是她看错了。语气不小心冲了点,惹得小女郎不高兴。
“我不就是看错了,觉得那对鸳鸯长得一样,你有必要这么大声吗?”
萧一世理亏在先,只好哄她:“好啦,我错了。我发誓一定会对你好的,不会再犯错啦。”
“真的?那你能对我好多久?”
萧一世说:“一生一世。”
瑶光殿里的安瑾叶突然发出了一声轻笑,她攥着那方绣帕,又把目光投向窗外。
红霞漫天,紧接着就会迎来一片月光。
很多年前,卧在病榻上的安妃娘娘对柔婕妤说:“我要的才不是信或不信。”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实际上她就是一个小孩子,发烧几天了,脑子一定被烧糊涂了。可还是有力气生闷气。
“那你要什么?”
她迷迷糊糊的,说出了自己永远不会在清醒的时候告诉她的话。
“我要你爱我。”
她们沉默了很久,久到外面雪都要融化,春天要来了。
柔然的声音很远,可这些年来她从不忘记。
她问小叶子:“帝王的爱稍纵即逝,那安妃娘娘的呢?”
小叶子回答她:“一生一世。”
柔然看着可怜的小叶子,冰冷的手心贴到她脸蛋上,她不敢贴得太紧,怕自己会被烫伤。
“小叶子,今生就别了吧。” 七濑少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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