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书屋]补习
补习
遇见而已晚饭过后,楼上邻居王大姐来敲门。 “秦老师,有点事想跟你商量。” 秦骁忙客气地请人进屋:“王大姐,有事你进来说吧。” 王大姐也没客气,进了屋往里瞅了瞅,小声说:“不打扰孩子们上课吧?” 秦骁摆摆手,王大姐继续说:“咱长话短说。我有个姐妹儿,听说我家小亮在你这学习,成绩提高得很快,她也想让她家孩子来。” 秦骁一听,连忙摇头:“王大姐,不能收了。上面有规定,我这是犯错误。” 秦骁是某重点中学的物理老师,国家有规定,不允许老师开设补习班。 他只是利用课余时间,给自己家孩子和妹妹家孩子补一补,结果王大姐知道后,非要让自己家儿子也来学习。 秦骁碍于邻里面子,只能同意,但也千叮咛万嘱咐,这事不能宣扬。 “我知道,知道。”王大姐急忙解释,“关键这不是外人,是我很亲近的一个姐妹,为孩子的成绩发死愁了,她求到我这里了,我也不好拒绝,只能腆着脸来找你了。” 秦骁还想拒绝,王大姐又说:“秦老师,我这也是为了帮你。你看你家老太太住院这么久,也花了不少钱了,能额外有点进项,对家里不也是个帮助?” 王大姐这样一说,秦骁想要再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他的母亲是胃癌,幸亏发现的早,经过治疗,命是保住了,但后续的疗养和康复,将是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手术已经把家里的钱掏光了,妻子为了挣钱,接了很多兼职,每天忙得灰头土脸。 他是老师,除了固定的那些工资和奖金外,什么忙都帮不上。整个暑假,他就待在家里做全职“煮夫”,连带着给孩子们补补课。 如果能顺带着挣点钱,那妻子是不是就能稍微轻松一点? 秦骁有点动心。 王大姐一看,知道有戏,说:“秦老师,之前为了给老太太治病,你家那位不是在我家借了一万块钱吗?我想着那笔钱就当做是我家儿子在你这学习的费用了。” 秦骁一听,连忙说不行,王大姐却阻止了他,说:“之前我就想说了,但又怕你们多心,而且这事也有点违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现在不正好有这么个机会嘛。 说到底,这事是我占你的光,你可是高级教师,在外面辅导班里,这样级别的老师,一对一辅导,一个小时最低也得300元以上。你算算我家小亮学了多久了,这一万块钱真是不多。” 秦骁不太会应对这样的场合,憋得脸通红,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意。 王大姐叹口气,说:“秦老师,你们两口子都是好人,你啥也别说了,这事就听我的。我那姐妹儿家的孩子,你也按给我的收费定。我算了算,一个小时大概80块钱,一天两个小时,也就是160,暑假还剩二十多天,你给她按20天算,也就是3200.钱虽然不算多,但多少能解决点问题。” 做事雷厉风行的王大姐,就这样替秦骁拍了板。 妻子白琳下班回到家,听秦骁说完这件事后,叹了口气,说:“这也太廉价了。” 秦骁拍拍她的肩膀,他不嫌廉价,只要能给家里减轻一点负担,他心甘情愿。 隔天,王大姐就把人领过来了。对方是个看上去挺贵气的女士,在她身后,跟着两个初中模样的孩子。 秦骁一愣,不是说好是一个孩子吗? 王大姐也有些尴尬,说:“不好意思啊,秦老师,说好是一个孩子,结果给你带来俩。”她是解释给秦骁听,也是把话点给自己的姐妹。她也是见了人才知道是两个孩子的,这事不能怪她。 “不过,秦老师,这孩子是我姐妹儿的侄子,也不是外人。”王大姐又打圆场。 那个穿着贵气的“姐妹儿”始终一言不发,她上下打量着秦骁,这让秦骁有些不自在。 “秦老师,你好。我姓叶。”良久后,那女士开口了,“我听王姐说,你带出来的孩子,成绩都不错,我家这俩孩子就交给你了。” 她的语气带着上位者的冷傲,秦骁心里有些接受不了。他是老师,不是她的属下。 林女士说完,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先递给了王大姐,然后说:“另外,这价钱能不能再给优惠一些呢?俩孩子来学,给个团购价吧。” 她说完还笑了笑,以为自己“团购”这个词用的很幽默。 王大姐脸上顿时很尴尬起来,她说:“林安,这不合适吧,钱都说好了,怎么能改?秦老师可是高级老师,这个价已经是咱沾光了。” 林安嗔怪地看了王大姐一眼,说:“王姐,这事还是听秦老师怎么说吧。” 王大姐顿时被噎回去。 秦骁心里本来就不太痛快,现在又见这个林安一点规矩都不懂,于是就说:“一个孩子3200,两个孩子6400.” 林安见秦骁也这样说,只能不情愿地又从包里拿出一沓钱,数了14张给秦骁。 她数钱的姿势跟说话的态度一样傲慢,秦骁只觉得自己的手心烧的慌,怨怪自己怎么就没一点骨气,这样的钱也想挣? 王大姐更难堪了。林安一开始是想叫她带孩子和钱来的,是她坚持,这才领着林安跟孩子一起来的。要是听了林安的,自己现在岂不是里外不是人? 但不管怎样,事最终还是办成了。林安送来的俩孩子按部就班地跟着补习起来。 20天一晃就过去了。期间,那俩孩子有时候会走得晚一点,秦骁还会留他们吃饭,一切都挺和谐的。 结果,补习结束后的第二天,秦骁就被校领导叫到学校去了。 “秦老师,你教学也快二十年了,这种明显踩红线的事,怎么能做呢?”校领导既严肃,又痛心疾首地对秦骁说,“你看看,这是人家实名举报你的信件,局里让我们调查清楚后汇报,这白纸黑字写得清楚,我就是想替你解释也没得解释啊!” 秦骁整个人都懵了。在他有限的四十多年的生命里,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事。 明明前一天还在跟你说感谢的人,转头就能对你举起刀剑,刺你个透心凉。 秦骁沮丧地把前因后果给校领导说了一遍,校领导听完,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有难处,这么做也是情有可原。可制度就是制度,更何况,你也确实收了钱。我跟局里反应一下吧,看看局里怎么说。” 等待局领导批复的日子,对秦骁来说,格外难熬。 他呆坐在家里,脑袋根本无法思考。 他是个本本分分的老师,不是什么阴谋家,根本搞不清楚,那个林安为什么要这么做。 王大姐来家里道歉,被白琳给挡出去了。不仅如此,白琳还将最近兼职所赚到的钱,外加又跟同事借了点,凑了一万块钱,也还给了王大姐。 她虽然什么难听的话都没说,但王大姐却觉得被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 她也很冤枉。本来想做个好人,在双方那边都落个人情,没想到事情却变成这样。 局里的批复下来了,校领导跟秦骁说:“你去找找人家,看看人家愿不愿意撤回举报?” 言下之意,是想让秦骁去跟林安接触一下,问问林安愿不愿意私了。 事情一发生,秦骁就透过王大姐找过林安,并把她交的6400块钱主动还了回去了。秦骁不知道,还能怎么私了。 “破财免灾吧。”校领导晦涩地跟秦骁说。 秦骁心里的悔意如山崩海啸。早知道,他当初就应该顺着自己的心意,当场把那个女人从他的家里赶出去! 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他再后悔也于事无补。他必须按校领导的意思去做,人家也是为了他好,不想让他丢了饭碗。 可他家里已经拿不出更多的钱了。 校领导见他太困难,借给他2000块钱,秦骁拿着钱,差点哭了。 他去找了王大姐,想让王大姐再领着他去见林安。王大姐也很过意不去,自己拿出3000块钱给秦骁,让他凑了5000块,希望能一次性把事办成了。 林安家住在一个很高档的小区里,秦骁走在绿化非常美的小区里,忍不住精神恍惚,不知道林安都那么有钱了,为什么还要为难他这个穷人? 在王大姐的调和下,林安收了钱。王大姐长舒一口气,跟秦骁说:“秦老师,只要她把举报撤销了,就没事了,你别上火了,小心身子。” 秦骁没说话,回到家里大睡了一场。 妻子白琳默默处理着家里的里里外外,这让秦骁再次感觉到自己没用。是高级教师又怎么样?在家里需要他的时候,他反而惹来这么大的祸? 白琳没有功夫照顾秦骁的脆弱情绪,家里没钱了,她得赶紧再找挣钱的门路。于是,他让秦骁去伺候住院的婆婆,自己好倒出空来,去挣钱。 之前的秦骁,一心都扑在教与学上,君子远庖厨,君子远腌臜,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被养在套子里的人。 如今,他倒是愿意妻子能交代给他一些活,好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对家庭有用的人。 刚开始,他不知道该怎么伺候人,慢慢地,竟也找到了窍门,生出一些乐趣。 同病床里,除了他妈妈外,还有两个患癌的老人。其中一个老人的病情比较严重,她的女儿心急如焚。 一日,他见那个女儿在科室主任的带领下,来找另外一个老人的家属。 他仔细听了听,原来这个女儿的妈妈急需一种特效药来提高存活几率,但那种药太贵了,而另外老人的家属,有渠道可以买到一种能替代那种特效药的药,价钱却只是那种药的十分之一。 科室主任说,那种药在国内市场上不允许卖,但病友群里都知道,这种药跟那种特效药的药效是一样的。 他希望另外老人的家属,能给这个可怜的女儿牵牵线。 恰好,那个家属手里正好还有几盒药,最后,他在主任的说服下,把那几盒药卖给了那个女儿,那个女人为了感谢人家,并没有收人家找零回来的钱。 秦骁看着眼前的一幕,心里被举报事件搞得乱七八糟的消极情绪,有了消融的迹象。人间还是好人多,他不能因为一点坏人坏事,就自暴自弃。 可是,第二天,他就被自己这种想法打脸了。 他再次被领导叫到了办公室。这回是局里的办公室。 领导告诉他,林安并没有撤销举报,不仅如此,她还提供了新的证据:一支录音笔。里面是秦骁在给孩子补习时的录音。 领导说,那个举报者明显是想搞垮秦骁。她故意让孩子在上课时录了音。 “他的亲戚既然能免费上课,为什么我的孩子不能?我让他便宜一些,他还不乐意,这种嚣张的顶风作案行为,国家就得惩处他。” 林安高傲的声音,从领导现场录制的音频中飘出来,秦骁只觉得讽刺。 秦骁被彻底停职了。具体什么时候能回到工作岗位上,要等具体的调查结果和处理通知。 这回秦骁并没有跟之前一样颓废沉沦。 他觉得自己好像重新又活了一回,一直保护在他周身的那个套子,破裂了,粉粹了,他从里面钻了出来,彻底跟这个世界融为一体了。 他安安静静地待在病房里伺候母亲,只盼望着她不要复发,赶紧好起来,然后他会去问一问,像他这种情况,是否可以暂时找一份别的工作来养家糊口。 什么不为五斗米折腰,什么清高,都跟他没有关系了,他是人,是人就得真实地活在世上,要做人儿子,做人丈夫,做人父亲。 医院里出事的那天,秦骁正给母亲洗脚。 邻床那个病重的老太太终于还是去世了,特效药并没能留住她。 她的女儿来给她办理相关手续时,突然从包里拿出一条横幅,还取出一个小型的喇叭。 横幅上写着:医生草菅人命,卖假药赢私利。 喇叭里则是一个女声在声嘶力竭地说着让医院还她母亲的命。 像是一场疯狂的讽刺剧,秦骁守护在母亲身边,默默看着这场剧。 太熟悉了。 可他心里并无波澜。这就是人性。 记者来了,电视台来了,哄哄闹闹。那个给女人提供便利的科室主任,神经恍惚地挤在一群长枪短炮中。他的脸时隐时现,秦骁看不太清楚他的表情,但他不用看也知道,因为,那表情一定跟他曾经如出一辙。 他万分同情那个科室主任,可他帮不上忙。 那种替代药没有国药准入证,不管它是真是假,它都是假的。科室主任虽然没有卖药,可他给病人提供假药方案,就是错的,更何况,卖药的人,确实以高价把药卖给了那个女人,虽然只是几百块钱,但仍旧是赢利。 至于是不是女人主动给的,又哪里去找证据? 科室主任最终被停职了。 他还上了报纸,曾经儒雅的人,变得胡子邋遢,神情呆滞。 他一直念叨,自己不过是想给病人一条生路。 他哪里错了? 科室主任的妻子不服医院的处理结果,闹进医院。她哭着喊着,完全没有一个高知女性的样子。 秦骁站在人群里,看着那个女人哭得面部扭曲,突然就笑了。 他转过身,回了病房,不由自主地哼起了小曲。 母亲问他什么事这么高兴? 秦骁愣了愣,他很高兴?他摸了摸自己嘴角折起来的笑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真的在开心地笑。 他安抚母亲,说自己高兴是因为她马上就能出院了。 而说这些的时候,他的眼前则浮现出,刚刚林安毫无形象地哭瘫在医院走廊里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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