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打开奔驰车门，沈薇左手压住裙摆，优雅地坐进副驾驶，从包里掏出口红补妆。

刚从婆婆家聚餐结束，汪思明被婆婆留了一步，不用想沈薇也知道老太太会给他说什么，无非还是孩子的事。

沈薇只想翻白眼，坚持丁克，是和汪思明在婚前就商量好的，怎么如今又想变卦了？

她名校毕业，工作优渥，和汪思明挣得差不多，更别提她沈薇也算个不大不小的美女，各方面和汪思明都称得上势均力敌。

想起方才席间婆婆若有若无的施压，沈薇胸中就积起一股郁气。

汪思明拉开车门坐进来，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他沉默着发动车子，沈薇却按奈不住了，道：“你妈什么意思啊？当初说好了不要孩子，现在又整这一出。”

汪思明目不斜视道：“其实她就是随便说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道：“我是完全尊重你的意愿的，不过，我妈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现在咱们房也有了车也有了，有些想法是不是可以......”

“不可以！”

沈薇死死瞪着汪思明侧脸，有些不可置信：“想都不要想，我是不会生孩子的。”

汪思明话折在半截，无奈地看了一眼妻子，道：“好吧—你不要激动，我只是......”

沈薇再次打断他:“汪思明，你变了是吗，你现在是不是想要孩子了？”

沈薇眼睛瞪的大大，期望丈夫给她一个坚定的否定的回答。

然而让她失望的是，汪思明沉默了。

沈薇心里涌起一阵难过，汪思明什么时候想要孩子了？难道今天的鸿门宴是他和婆婆商量好的？

良久，他才道：“薇薇，我的意思不重要，我妈她老了，年纪大了，所以我想顺着她一点。”

沈薇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让自己大骂汪思明。

他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不重要。”

如果有了孩子，他就是父亲，他的意思不重要，是不是她这个当妈的意思也不重要？

他们难道要为了他妈生个孩子？

“我不是生孩子的工具。”

沈薇看着挡风玻璃，冷冷道：“我说了我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你要真想给你妈弄个孩子，就去找别的女人吧。”

汪思明脸色也冷下来，一言不发地握着方向盘。

两人回到家，谁也没有说话，各自洗漱后躺到床上，背对着背。

终究是汪思明先妥协，他掰过沈薇肩膀，把她搂在怀里小声道歉。

沈薇轻叹一声，环住他的腰。

她当然很爱汪思明，也当然明白汪思明承受的压力不比她小，她只是无法接受，一直和她并肩战斗的战友突然改变立场。

这让她油然而生一种孤独感。

可是沈薇知道，绝不能松口，一旦妥协，她将陷入更加绝望的境地。

她在外企工作，竞争十分激烈，尤其最近，她正在争取副经理的职位，若是成功，她必然更进一步，若失败，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么好的机会。

如果这时候怀孕，她失去的不仅是竞争资格，更有可能是工作职位，更别提怀孕的一大堆副作用和死亡风险了。

这些对沈薇来说必须要承担的风险，却都与汪思明无关，所以他才能说出“我的意思不重要”这种话吧？

你的意思当然不重要，沈薇暗暗腹诽，要承担风险的人的“意思”才重要。

可是，这世上根本不存在感同身受这回事。

沈薇把头埋进汪思明怀里，闭上眼睛。

2

第二天上班，沈薇精神抖擞得像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处理文件的手都快挥舞出残影了，把手底下的职员吓了一跳，纷纷埋头苦干。

部门会议上，沈薇更是大杀四方，表现亮眼，受到了领导表扬。

沈薇吐出胸口浊气，心情总算好了一点，端着杯子去茶水间想倒杯咖啡喝。

走到门口时，听到里面传来笑声，夹杂着她的名字。

“沈主管都三十多了，还这么狠？怎么还不生孩子退休啊？”

“听说沈主管是丁克。”

“嗨，这些女的都只是说说而已，到了时候，还不是要乖乖生？”

“我也觉得，哪个男人想绝后啊......”

沈薇直接推门走进去，把两个男职员吓得够呛。

她笑眯眯道：“哟，讨论我呢？”

那两个人眼神闪躲，不敢说话。

“怎么女人就非得生孩子呀？我看你们俩的基因就没有延续下去的必要吧？还是深藏不露，家里有皇位要继承？”

两个大男人被刺得脸庞通红。

沈薇冷冷一笑：“出去工作吧。”

两人忙不迭走了，沈薇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这个世界怎么了？生孩子难道是规定在法律里的女人的义务吗？她那么努力工作的成果，为什么总是被这些事轻描淡写地抹去呢？

下班后，沈薇心情恶劣地开车到妈妈家。

一进门就看到妈妈和表姐坐在沙发边聊天。

沈薇把买给妈妈补身体的燕窝放到桌子上，和表姐打了个招呼。

妈妈之前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手术，还没有完全恢复，所以沈薇经常过来探望。

表姐忙开始夸奖沈薇孝顺，说果然还是女孩知道疼人。

“谁说不是呀？”

沈妈妈拉着沈薇，对表姐道：“快，把欣欣的视频给她看看。”

表姐前年生下一个女儿，现在都两岁了，因为工作忙，沈薇只见过寥寥数面。

她一听，很有兴趣地凑过去看，小丫头在视频里又是唱歌又是跳舞的，古灵精怪，十分可爱。

沈妈妈看着沈薇，试探道：“欣欣可爱吧？你就不想自己生一个？”

“妈——”

沈薇头痛地叫了一声，怎么又是这一出。

沈妈妈道：“今天你婆婆给我打电话了，在电话里差点哭了。我能理解她的心情，我心里也不好受。”

“你要丁克，我其实一直不同意的。”

“妈，你怎么也这样啊？你知道有了孩子的女人找工作有多难吗？”

沈薇倒苦水似得把自己的顾虑都说了，工作，生活，甚至分娩的生命威胁。

沈妈妈却不以为意道：“小汪工资那么高，难道养不起你？再说了，现在医疗发达，没听说谁因为怕死不生孩子的？”

“不生孩子的女人是不完整的。”她道。

这句总结真是振聋发聩，沈薇无语片刻，求助地转头看着表姐：“姐，你生了孩子幸福吗？”

表姐名牌学校毕业，可是为了孩子已经三年没有工作了。

“幸福。”

表姐看着手机屏保上的小女儿，眉眼间都是温柔：“我做过最正确的事就是生下欣欣，她是我的一切。”

“看吧！”

沈妈妈一拍手掌，道：“我和你姐还能害你？说句远的，男人都花心，现在你们都年轻还不显，等你年龄大了，小汪又想要孩子了，你想生都生不了！到时候你怎么办？抱着工作孤独终老吗？”

“你婆婆人不错，我这次手术她帮忙联系医院，跑前跑后的，人家是真拿你当一家人的。”

“沈薇，有些话别人不说，我这当娘的不能不说，做人不能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丝毫不想别人。”

3

她自私吗？不生孩子是自私吗？

沈薇眼圈都快红了，结婚前明明说好了丁克，怎么现在一个个都来逼她？连亲妈都这样说她？

幸好......

幸好汪思明对孩子没有太大执念。

幸好......

他们才是要一起过一辈子的人。

沈薇坐在沙发上，汪思明的手机突然响起。

沈薇一看，朝浴室喊：“老公，有电话。”

“谁啊？”

“王莉。”

“你帮我接了吧。”

沈薇接通电话，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先传来一声啜泣。

沈薇一懵，没说话，对面又哭了好一会儿，才带着醉意不断喃喃叫道：“汪总，汪总，汪总......”

半夜和领导打电话哭，还这么暧昧地叫......

成年人都知道她什么意思。

沈薇眉头渐渐蹙起，王莉是汪思明的下属，今年刚入职，年轻漂亮，平时经常打照面，她可从来没看出来过她有这种心思。

“我是沈薇，你找汪思明什么事？”沈薇道。

对面啜泣戛然而止，然后挂了电话。

看来醉得也不厉害啊，还能分出来人。

汪思明从浴室出来擦着头发问：“她有什么事？”

沈薇半眯着眼睛看着丈夫，他身材极好，长得也帅，吸引小姑娘不奇怪。

老天爷真是不公平，男人是越老越有味道，而女人的盛放却只有那么几年。

饶是沈薇容颜姣好，身材火辣又如何？她终有年老色衰的一天，然而有人永远年轻娇美，到时候她还留得住汪思明吗？

她又想起妈妈说的，男人都花心......汪思明现在当然很好，只是，人都是会变的。

“没事，喝醉了打错了。”

沈薇猛地把汪思明扑倒，骑在他腰上，俯身勾起他下巴：“给爷笑一个。”

汪思明挑挑眉毛，似笑非笑，腰部猛地一扭，把沈薇压在身下。

两人缠到一起。

职场的歧视，父母的压力，婚姻的小威胁，沈薇自问都能撑住，可她还能撑多久呢？

沈薇不知道。

就在沈薇摇摆不定的时候，婆婆突然出了意外，她被查出肺癌，已经到了中晚期。

这无疑是一场地震。

汪思明父亲早已去世，婆婆一个人把他拉扯大，现在终于可以休息享享清福了，却已时日无多。

沈薇陪着汪思明坐在医院地下车库，车厢里一阵沉默。

汪思明在病房强装的镇定终于崩溃，无声哭了起来。

沈薇眼眶也湿润了，她婆婆人其实不错，结婚以来待她称得上好。

沈薇握着丈夫的手，没有说话，她回想着刚才婆婆欲说还休的眼神，心里满是负疚感。

她觉得自己像个罪人，自私地不肯满足老人的心愿。

也许......生孩子没有那么糟糕吧？沈薇试着说服自己。

表姐不是很幸福吗？

也许当她和汪思明年老力衰之后，自己的孩子也会在车库哭泣，然后坚强地扛起一切。

看着汪思明，那句“我们要个孩子吧。”在舌尖滚了几滚，终于还是没有吐出来。

4

婆婆身体之前还算健朗，可以勉力支撑一次手术，只是老人家很紧张，沈薇和汪思明都在医院陪她。

婆婆在病房转来转去，眼神几次落在沈薇身上，欲言又止。

沈薇扶着她坐下，道：“妈，您别紧张，这只是一个小手术。”

“不紧张不紧张。”

婆婆深吸一口气，道：“薇薇，我房间衣柜下面有个小抽屉，存折和房产证都在里面，密码是我生日。”

“妈！你说这些做什么？”

沈薇一惊，然后是更深的愧疚，婆婆是真的把她当做一家人的。

“妈，你别胡思乱想，手术一做，以后再好好控制，你什么事都没有。”汪思明道。

婆婆心神不宁地点点头。

护士推来推车，婆婆躺到上面被推到手术室门前，她始终握着沈薇的手，眼神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沈薇当然知道她的未尽之语，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只能期盼手术顺利，老人家熬过这一关。

手术持续了将近六个小时，汪思明和沈薇等得心力交瘁，好不容易等来一句手术顺利结束。

婆婆被推出来，麻药劲刚过，伤口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人躺在白床单上显得很憔悴。

她一出来就找沈薇，沈薇赶紧上前握着她的手：“妈，我在这儿。”

婆婆说不出话，啊了两声。

沈薇凑到她耳边：“妈，你放心吧，我和思明在备孕了。”

婆婆老泪纵横，急促地啊了两声，满目欣慰。

沈薇心中也像放下了一块大石头，突然轻松起来。

稍后告诉汪思明的时候，他显得很惊讶，他沉默了一会儿，抱住沈薇说了声谢谢。

他知道对于妻子来说，这是多么不容易的决定。

“我会帮你的，帮你冲奶粉，帮你洗尿布，我会尽力。”

沈薇欣慰一笑，道了声好。

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就很好。

婆婆病情控制得很好，备孕正式提上沈薇和汪思明的日程。

他们两个到底还年轻，不到三个月就怀上了。

两家家长自然很高兴，婆婆甚至开始张罗着给孙子打金饰了。

沈薇本来还想坚持上班，可她的早孕反应实在严重，开会开到一半冲出去狂吐是常事，顶不住别人异样的眼神，沈薇主动提了离职。

隔壁部门主管差点笑成一朵花。

沈薇暗暗咬牙，别高兴太早，她还会回来的。

辞职回家，陡然清闲下来，可是身体的变化一直持续着折磨她。

吃什么都吐，下肢浮肿，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大笑打喷嚏漏尿是小事，更可怕的是，入睡变得很困难。

疲惫加上荷尔蒙的影响，沈薇原本就火爆的脾气变得更加尖锐，和汪思明吵了几次架，婆婆和妈妈都劝她忍耐，说生下孩子就好了。

于是，沈薇开始期盼预产期的到来，然而生下孩子后，才是真正痛苦的开始。

儿子每晚都不肯睡觉，要让人抱着哄才肯睡，好不容易睡着了，一点声响就会惊醒，然后又是哭闹，要让人抱着走来走去的哄。

沈薇被折磨得神经衰弱，她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

然而没有帮手，怀孕前保证自己会帮忙的汪思明，因为家里少了一个人的收入而压力陡增，晚上回家越来越晚，回来更是倒头就睡。

沈薇和儿子吃喝都系在他身上，看着疲惫的丈夫，沈薇也说不出让他帮忙做家务洗尿布这种话。

有时候沈薇真想给儿子吃一种快速长大的神奇药丸，让这个小婴儿快点长大到十八岁能照顾自己，好让自己松一口气。

5

所幸沈薇妈妈还可以搭把手，沈薇挑了个周末把儿子送到姥姥家里，回家扑到床上美美睡了一觉，叫了保洁阿姨把家里从里到外打扫了一遍。

睡醒后洗了个澡，久违地化了个妆，沈薇穿上丝质睡衣等着汪思明回来。

汪思明今天下班倒早，到家看到到处点着蜡烛，有些意外。

“儿子呢？”

“送姥姥家了。”

沈薇躺在床上朝他抛了个媚眼，拍了拍被子，意思不言而喻。

汪思明不像沈薇想象的兴奋，而是松开领带倒在床上：“老婆，我真的太累了，先睡一觉才有力气战斗。”

沈薇一愣，无语地看着汪思明瞬间打起了鼾。

一种耻辱感升腾而起，沈薇的笑意一点点僵在脸上。

她大力把汪思明摇醒，面色不善道：“你外面有人了？”

“......嗯？”

“你是不是和王莉好上了？”

“什么王莉，你不要无理取闹。”

汪思明语气疲惫：“我只是太累了。”

沈薇却不依不饶，说什么在车上发现了别的女人的头发，又说汪思明不爱她了所以才不肯碰她。

然后她哭了起来。

睫毛膏眼线混合着眼泪在脸上拉出一道长长的黑痕，汪思明不愿意再看她，起身离开卧室去了客房，重重地关上门。

沈薇大声嚎哭，毫无形象可言，这时候妈妈突然打了电话过来。

“昊昊突然上吐下泻的，还发烧了，你快过来看看啊！”

哭声戛然而止，沈薇在床上静静坐了三秒，然后立刻换上衣服去卫生间洗脸，化妆品被冲掉，露出一张苍白而浮肿的脸。

沈薇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她怀孕后胖了二十斤，身材早已走样，就像一条泡发的咸鱼，哪里还像以前那个身材火辣的职业女性？她已经变成了她以前为之悲哀的那种女人。

难怪汪思明没胃口。

汪思明不耐烦地敲敲卫生间的门，让沈薇加快速度，她连这点伤春悲秋的时间都没有了，她要赶快去接孩子，然后去医院。

儿童医院在周末向来是爆满，肯定要折腾到深夜，又没有时间睡觉了。

然后这不愉快的一晚就会过去。

然后呢？会结束吗？

不会的。

她要陪着儿子长大，操心他的衣食住行，稍微大一点，又要操心他上什么幼儿园，上什么小学，再大一点又要操心他的工作婚姻。

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沈薇想起她辞职的时候还想着一定要回去工作，她真是太天真了。

她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青春，她的骄傲，她的独立都随风而去，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已经可以预想到她无聊的下半生。

与汪思明相看两厌，却又因为孩子而被紧紧地绑到一起不可分割。

原来这才是表姐说的“欣欣就是我的一切”的真正意思。

她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孩子。

6

家庭聚餐。

席间婆婆抱着昊昊爱不释手，不断亲他的小脸蛋，不断称赞沈薇是个多么合格的儿媳妇。

汪思明的小表妹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我才不要生孩子当家庭妇女呢。”

小表妹二十四岁，正和男友谈婚论嫁，最近因为婚后要不要孩子而闹得不愉快。

表妹妈妈戳戳她的头：“结婚就要生孩子啊，你嫂子先前也不想要孩子，你看看现在多好，昊昊多可爱呀。”

“是吗嫂子？”

表妹看着沈薇，神色是年轻人独有的桀骜和无畏。

“生了孩子真的会幸福吗？”

会幸福吗？表妹问她，沈薇也问自己。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扬起笑脸温柔道：“会幸福啊，我做过最正确的事就是生下了昊昊，他是我的一切。”